白舟

 

 

陈平一直觉得自家嫂子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了不得到什么程度呢？

陈平这个人吧，没什么大缺点，长得没话说，还抱着个大汉公务员铁饭碗，和他们那位姓刘的领导颇合眼缘。论智商够格称句聪明，论情商那也能叫个八面玲珑。偏在这嫂子眼里，陈平这人，别的都是个鸡毛蒜皮，唯独一件爱玩是大问题。

眼看就三十的人了，还不谈朋友，可不是大问题么。嫂子忧心忡忡地想。不是有问题就是有问题啊。

陈平也不知该解释什么好，近几年被逼得紧了更是看见嫂子就绕着走。可也总有个眼神不好脚步不快的时候。于是数次被嫂子堵在墙角逼问“你看这姑娘怎么样我和你讲这可是楚地来的温柔大方得很”之后，陈平实在憋不住了，拍拍袖子满口胡言：“嫂子，我知道您这份好心，可您看，我这辈子就觉得这些姑娘都不成，倒是觉得小时候听的那些个狐狸精蛮不错，有风情，聪明，漂亮，还专一得很，要不您给我找个狐狸姑娘来？最好尾巴上带点儿白的。”

嫂子愣一愣：“你……你不早说！”

陈平心里松了松：“您看，这真不是折您的面……”

还未等陈平一句话敷衍完，嫂子便拍着胸脯打起了包票：“你不早说！我娘家老姨那祖屋养了户家仙，这辈儿就有个孩子怎么也不肯谈朋友，说是不爱狐狸非得找个人，刚好就是白尾巴尖儿！我看这事儿靠谱，你等着啊，嫂子这就给你托人介绍介绍！”

话毕，嫂子便赶着忙活这事儿去了。留下陈平愣在原地，半晌才想起来叹一声。

“我嫂子……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啊。”

 

幸福来得太突然，此刻的陈平觉得有些受不住。

他本以为事情的发展应该是他万能的嫂子抱着那只据说很有个性的毛茸茸的白尾巴尖儿相亲对象，风尘仆仆地在某个动物园——因为这样似乎能给相亲对象带来一些来自同类的亲切感——进行友好的会面。但是，想象和现实都有一些距离。

……第二个但是，像这样现实的美好甩了想象十几条街的情况，也是少见。

“张良，”端坐在餐桌对面的青年简洁地自我介绍道，“就是……你的相亲对象。”

人的耳朵，人的脸，人的四肢，人的语言。连摆弄筷子都比普通人熟练得多。

“……不是说，是白尾巴尖儿？”陈平叹为观止地上下打量了几遍张良。

张良抿着嘴笑笑，看陈平的眼神里都是“你蠢得我无法呼吸了”的表白。

“陈家公子，不是听过许多狐仙鬼怪的故事么，”张良笑得更深了些，唇边隐约现出锋利的牙齿，“可曾见过哪位狐仙小姐是甩着尾巴竖着耳朵勾引书生吸人精血的？”

 

张良其实从小就是一只很现实的狐狸。家族里的小毛球们都在努力抠着爪子准备成长为一代神狐的时候，张良却端坐在角落里，抱着本老得不能再老的书，思考得一脑袋泡泡。

有好奇的弟弟妹妹偷偷绕到张良身后，想看看哥哥到底在研究什么，却总是不幸被发现，免不了被一爪子拍开，只来得及看到那书破损的封面上两个模糊残缺的墨黑篆字。

——“三略”。

小狐狸呜呜地蹭蹭被挂掉一撮毛的头顶，表示自己只知道三鲜饺子。

……由此我们大概可以总结出两个重点。一，张良年轻的时候是个崇尚简单直接暴力的热血青狐；二，这一家子狐狸，其实都是吃货。

大家都以为正直严谨的张良是个美好的意外。

但这个错误的想法才真正是一个美好的意外。

 

夏天的天黑得有些晚，直到七点多钟窗外才渐渐暗了下来，正是一派华灯初上的好风景。

窗外行人如织，车水马龙，桌上四菜一汤，有荤有素。桌对面还是位眉清目秀的狐狸美人儿。不枉被万能的大嫂坑这一遭。陈平满足地想。

这眉清目秀的美人还很是与自己志同道合。

“早些时候我还小，在桥下游玩时有位高人授我一部古书，名叫《三略》，记述种种，真是闻所未闻……”张良兴致勃勃地描述道，“我还记得其中以‘柔能制刚，弱能胜强’一句探讨香菜，说香菜不过纤弱草叶，气味怪异，在合适的菜肴里却能画龙点睛，非它不行，这点上什么鸡鸭鱼肉都无法和它相提并论……”

“果然是弱能胜强！”陈平赞叹道，“真是巧妙啊，短短八字，不仅概括了香菜的妙用，对其他调味也很有启发。”

张良受到了鼓舞，一双眼睛都亮如星辰：“饮食之事虽然看似无关紧要，却包容万千。早先我有位长辈就曾说，人这辈子，不吃饭就会死。可见这等微末之事反倒是万万不能省略的。”

“这其中的学问更是深刻，如何选择食材，如何处理食材，如何搭配，如何烹调，甚至用怎样的餐具器皿，其中奥妙，岂是几年内就能透彻的。来，尝尝这个。”陈平往张良碗里添了筷鸡丝，“四时气象变化无常，饮食烹饪便如排兵布阵，亦应顺其自然才好。”

“这鸡肉切丝时没注意到肉类本身的自然纹理，便不好入味，吃起来也嫌老，”张良尝了尝，点评道，“倒是这汤汁，有点儿瓜类的清甜。”

“正是！”陈平眉开眼笑，“这里头放了些青瓜丝一同煸炒，量不多，因此有瓜类的清甜，却没有那股生味，也算能掩过刀工的疏漏了。”

“适合夏天。”张良点点头，又夹起一筷子。

“其实啊，这做饭吃饭和过日子都差不多，”陈平感叹道，“最重的，不就是合适二字么。”

张良抬眼看看他，细长的眼角微微露出一丝笑。

“是啊，最重的，也就是合适二字。”

 

陈家嫂子最近很忙。

陈平的亲事要成了。陈平本人和白尾巴尖儿的美人一致表示，其他的能从简就从简了，这些他们都不太在意。

“嫂嫂，咱们做人，就讲究个实在，”陈平揽过身边的狐美人，“当然，做狐狸也是一样的。所以啊，这桌上的菜，可不能马虎。”

“这是我和阿良定的单子，您过过目。”

陈家嫂子看着那厚厚一沓内容诸如“鸡翅每个必须正反两面各均匀划上三到四个刀口”之类的菜单，感觉自己强迫症都要发作了。

谁让她是万能的陈家嫂子呢。

 

小剧场。

 

“尖牙厉爪便能吃肉，只有蹄子和平坦的后槽牙，那就只能吃草。我认为这体现了自身条件决定饮食结构。同理，个人能力也能决定你是生啃还是架在火堆上烤一烤，或者是放在精致的碟子里经过无数烹调程序再优雅地吃。”

“我倒认为，正是个人的饮食爱好改变一个人，就好像爱吃肉的动物渐渐长出爪子和尖利的牙齿，爱吃草的动物呢就慢慢变得温和，只剩下个平坦的后槽牙。”

“这倒是更能体现饮食的影响力，可却不能解释为什么会有人放弃吃肉而专心吃草……”

“……我想你们狐族也确实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不爱吃肉。”

“对啊，完全不能理解。就好像你们人类总有那么几个试图让狐狸学会吃草。”

“这是种族差异，是矛盾多样性的体现……”

……

陈家小狐狸在软绵绵的沙发上打了个滚儿，甩了甩白尾巴，想不通为什么自家两位家长如此学院派，就不能实在点好好做饭。

好吃才是最重要的么。

 

……对不起，我是个吃货。

……我真的是粉。